“不必复!”高拱反复道。他拿起张学颜的奏本,“你细读此奏即知,开原、广宁本有马市,虽为建彝所开,但鞑虏时而入犯,时而入市。既然开了马市,对入市者,岂能倶熟其面孔,一一辩白出是建彝还是鞑虏?故张学颜建言,如遇土蛮部近边搭话,不必究查,不必回绝。朝廷如何表态?若允准,则传之西虏,必觉得我对东对西已无不同,西怀之策岂不崩溃?若采纳,则罔顾真相,徒发没法履行之文,朝廷严肃安在?故默许其入市方是上策。”
“我不这么看。”高拱面色严峻地说,他拿起文集,翻开,“申时行说自我受命以来,海内易听窜改,中外百司相劝,在位蒸蒸,臻于管理;张四维说这二年因我统统与之改弦更始,海内大小官吏兢兢修实,不敢作诳语,民无官扰,得安内心亩;叔大则言海内乂安,四夷向风,天下歙然称治平。”他把文调集上,“可在我看来,目下污习未殄,吏治不兴,民穷仍旧,每一思之,不觉汗颜!”
张居正“嘿嘿”一笑:“玄翁过谦了。”
张居正沉默。暗忖:照这么说,与东虏也可暗中互市,所谓东制如此,必无从谈起。但他却并未说出口,而是起家道,“照玄翁唆使办。”
“立范围?”张居正内心说,“国朝立国范围、章程法度,尽善尽美,远过汉唐,还要你来立范围?不就是疏忽祖制,标新创新、改弦易辙吗!”他瞟了一眼高拱的银须,“至于要清算积弊,你老了,有我在嘛!只要师法太祖高天子,肃除积弊,易如反掌,无需像你老这般折腾!”内心这么想,嘴上却说:“玄翁,今上春秋正盛,对玄翁眷倚非常,玄翁自可安闲做十年、二十年!”
高拱见张居正神采不宁,似不肯交心倾谈,便淡淡地说:“此疏不必复。”
兄固高朗,又在静观,试为思其何如?苟可训迪我者,不吝金玉则幸焉。冗剧不悉,统惟心亮。
“为国辛苦如玄翁者,古往今来,实属罕见!”张居正拱手道。
“我焦急啊叔大!”高拱蓦地起家,侧过脸去,微微抬头,眼睛不住地眨着,很久,转过脸来,幽幽地说,“叔大是晓得的,这二年来,高某实夙夜尽瘁,不敢自有其身。”
见张居正见礼而去,高拱意犹未尽,欣然若失。有些话,很想向知己倾诉,又俄然感觉万般孤傲,并无可倾诉之人。正抓耳挠腮之际,俄然想起,四十多年前与他同在乡试中落第的宁陵人符汝登前几日来书为他祝寿,书中多知己言,遂提笔给他复函,一吐胸臆:
辱书问,且有诲言各种,悉关秘密。兄所谓身处江湖,心忧廊庙者,非耶?仆本薄劣,谬当重担,乃不自知其不肖,欲为主长进奸佞,黜谗邪,振纪纲,正民风,崇举敦明之治,实夙夜尽瘁,不敢自有其身。顾二年且余,曾无寸效。污习未殄,吏治不兴,欺负尚存,民穷仍旧,每一循省,不觉汗颜,诚有当寝而遽兴,临食而忽叹者。孔子云:“苟有效我者,期月罢了可也,三年有成。”夫以大圣之才,当一国之任,然犹期月而可,三年有成;薄劣如仆,乃当天下之任,而顾求治如此其急者,岂不自量?盖念夫国度之弊久矣,数十年来,曾无清算之人,仆幸有斯志,然年已六十矣。河清几时,日中已昃,故每自惜桑榆之景,勉摅犬马之忠。因而明祖宗之法,以唤醒久迷之民气;破拘挛之说,以振起久隳之士气。事件乎循名核实,而志在乎尊主庇民,率之以身,诫之以言,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兴,非若向者可苟但是为也。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成,以付先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此则仆之隐衷,朝夕在念,不能忘者。是以措置之际,自不觉汲汲,诚欲先立范围,见其粗心,而后乃徐收其效,非敢谓承平之治,可一朝而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