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拿了竹片,从我守着熬制的陶罐里挑起一丝牛髓膏嗅了嗅味道,非常对劲。
我正要问徒弟,是否要向海棠收回那套遂心针,车壁上“咚咚”两声,赶车的家仆请道:“朱先生,阿心女人,茱萸巷到了。”
“邢家新娶的那位夫人,是个善心的,来瞧过我和伢儿两回,明日一早邢家便会接伢儿回府,自此今后,伢儿便是邢家端庄的嫡孙了。”海棠一面说一面微浅笑着,非常心对劲足。
“我们阿心慈厚,一时忧心这个,一时又惦记阿谁,百姓之众,可都管顾得过来?”徒弟戏谑地点了点我的鼻尖,“竟不知阿心有如许大的胸怀。”
当然是嫡孙了,不但是端庄的,更是独一的。我心底喟叹:新婚洞房内祈求多子多孙的百子帐上只要伢儿一人,邢家独子此后再不会有子嗣,伢儿是邢府仅存的血脉。此前伢儿的存在是邢家不为人知的耻辱,现在却成了黑暗中忽闪出的一道光,背负了邢家和王家那位嫡娘子后半生全数的但愿。
邢家的家仆拿着徒弟写的方剂,在铺子里等着取药,我忙忙地配齐了药,一包包裹起来交予他,再清算了药屉,这一通忙,便到了酉时闭店的时候。
徒弟伸手重扫过我的眉心,“小我有小我的债,各自了偿罢了。”
“她比海棠更不幸。”我在摇摇摆晃的车里,直直地盯着徒弟身边裹着百子帐的承担,幽然冒出一句。
好轻易得了些空,又到了要熬制牛髓膏的日子。待牛髓膏苦哈哈的药气充盈了整间铺子时,我又想起海棠那双满布裂口的手,如若不是这牛髓膏,她那双粗糙粗粝的手,那里能做绣活。
我还呆望着新妇拜别的背影,徒弟在我的脑袋上悄悄一拍:“走罢,还瞧甚么呢?”
徒弟哑然发笑,“你究竟更怜悯哪一个?”
背面几日,我与徒弟更是忙得不成开交。秋风一起,风寒咳嗽接踵而至,每日来买药的人络绎不断,徒弟也没那么好性子变着法地要药钱,干脆径直收了铜钱。我整日里抓药抓得胳膊都抬不起,闭店后还需劳徒弟替我艾灸解痛。连得吴甲殷乙二人,亦忙得来不及摊晒收整草药。
“徒弟,海棠过得那样苦,也是因为有债要偿么?”
膏子制得好,徒弟一欢畅,也许就承诺了呢。我满心期许地抬头望着他,徒弟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回身时丢下一句:“哪儿也不准去,今晚店里有客至。”
因徒弟说夜间会有客上门,闭店后我便回屋浅浅睡了一觉。徒弟进屋来推醒我时,恰是月中时分,月华从窗棂流泻出去,铺满了一榻,徒弟顺了顺我微微有些狼藉的发髻,又将我的交领抚平顺,显得比平常更加驯良,柔声道:“客到了,走罢。”
徒弟打起在后门上隔档的竹帘,固然他身型高大将后门遮挡了大半,我还是透过裂缝,一眼瞥见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人。
我内心一阵阵地发毛,无端惊悚。忙将那百子帐重新裹入承担中,塞回角落。
我突然之间就起了猎奇心,那日从邢府带返来的百子帐就在柜台背面的角落里搁着,我从未见过遂心针下的绣作,不知究竟有如何的妙处。
看来我那一方自发得能救治她的当归汤终是未能见效,她到底没能熬受住遂心针的反噬,成了夜间来朱心堂求药的一缕幽魂。
此时半夜,海棠怎在朱心堂中?
一面测度着,一面大红的布承担已经散开在跟前。我用力展臂一抖,将整幅百子帐在柜台上放开,俯身去细看。
我竟是替一个头一回见的新妇难过起来,几个时候前,我乃至还因海棠的事对她很有些不舒爽。现下再想想,她又能较海棠好多少。海棠与邢家至公子之间的各种,自毁面貌自赎出百花楼,都是她自个儿的决意,可王府那位新嫁的嫡娘子,从出嫁到面对新婚丈夫的伤残,没有一桩是她本身能拿定主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