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吧,彻儿。”
天子感喟道:“朕早有筹算,清算堂邑侯陈氏一门,是迟早的事。馆陶姑姑与那匹夫陈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结朝臣,这也罢,谁给了他陈氏胆量,竟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买马,他这是要干甚么?造反么?!”天子脸上本来是一派安静的,此时愈说愈冲动,那栗太子刘荣恰是戳中天子苦衷,当年,“金屋”一诺之前,满朝皆知,馆陶长公主与景帝宠妃栗姬交好,欲攀亲太子刘荣,奉幼女陈阿娇为东宫主位,他日栗太子荣登大位,她馆陶便是当朝天子岳母,堂邑侯府一门俱荣。是以,阿娇与栗太子之婚约,实在“金屋藏娇”之前。现在馆陶大长公主心责君上不怀旧恩,将爱女陈阿娇弃于长门,再来,又将早过去生数年的栗太子搬出来,其企图再明显不过,堂而皇之与当朝君上公开叫板。
天子眼底的烛光垂垂熄去,睫毛晕染一片淡淡碎金,倏忽一晃,绵密的阴翳散下,像胡蝶颤栗的翅膀。天子咽了声,道:“阿祖,您……可另有话叮咛?”
她这平生,够啦,太够啦,这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是她的夫,是她的儿,是她的孙,她曾高居庙堂,也曾保养后宫,到底来,这天下万民钦慕的天子,是她最亲的人。
“是你救了阿娇,哀家谢你。”沉默很久,老太后终究道。
天子忙沏清茶,恭敬奉上:“皇祖母,身子要紧。”
谁能芳华常驻,谁能权势永握,她不能,窦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陈午,更不能呀。
老太后笑了笑,心说,孙儿啊,古来美*国,你心知是谁冤了阿娇,却如此偏袒,不但不与美人加罪,反倒听信妄人胡说,将亲表姐打入冷宫。朝堂之上威风八面的天子,混入了后宫事,却本来也是个胡涂虫。
老太后俄然抬起龙头拐杖,蓦地狠狠砸地,大笑道:“好天子!真乃高祖天子子孙!大汉江山交到刘彻手上,哀家放心!”窦太后仰天大笑,银色的发映在烛光中,悄悄拂曳,时候衰老的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滞。
君王昂首,额头凝着血污,哑然道:“朕要脱手了。皇祖母。”
她稳了稳神,眯着睁不开的眼睛,艰巨地打量。天子趋前一步,喊了一声:“皇祖母!”她这时才惊醒过来:“彻儿……是你,是你啊。”
要脱手了……
却不是刘恒。
老太后的眼眶里,有浑浊的泪水爬出来,耷拉下的眼皮,褶皱几重,已经无人能从这张衰老的、颓废的脸上想见,当日未央美人的光彩照人。她的盛宠,连同她的窦氏家属,一并跟着巍巍汉宫沉靡。
窦太后满身都在颤抖,枯树皮普通衰老的面皮耷拉下来,全无神采,一双深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艰巨地闭眼,浑浊的老泪一颗一颗滚落:
天子凛了凛身,眼底倏忽竟有笑意:“此事不必彻查。朕知,陈后是被冤枉的。”
于天子而言,是为奇耻大辱!
老太后细细瞅他,高的鼻,挺的眉,一双眼睛倒映着烛影……是丰伟神朗的,像他的父亲,更像他的祖父。很多年前,景帝刘启也曾用如许的眼神望着她,她是母后,这长乐宫,这大汉的天下,皆是她的。更久之前,文天子刘恒,用更深、更澄彻的眼神望过她,他是丈夫,是天子,后宫美人岂止三千,却独宠她一人。
她的芳华与荣光,都在长乐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愣住了。忽地,便愣住了。
元光五年,陈后以巫蛊魇咒圣上,坐实,上迁后于长门,收皇后玺绶,因念堂邑侯陈午佐政有功,又念初时与陈后画眉情深,不忍废,故未颁废后圣旨,后禁足长门自思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