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古之真人，立于六合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
古之人有处混冥当中，神情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抢衡杓之气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当此之时，万民放肆，不知东西，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沆沆，是谓大治。因而在上位者，摆布而使之，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奖惩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能够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敷，而岁计之不足。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孤单，冷落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
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一范人之形而犹喜，若人者，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弊而复新，其为乐也，可胜计邪！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是故文章成兽，虎伥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也，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奸刁钝惽，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有未始有有始者：气候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
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
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形苑而神壮；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不足。故罢马之死也，剥之若槁；狡狗之死也，割之犹濡。是故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夫贤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以是善我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固然，半夜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所遁其形矣。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六合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安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灿烂之，间于无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
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成得也，望之不成极也，储与扈冶，浩浩大瀚，不成隐仪揆度而通灿烂者。
夫道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难履危，短长陈于前，然后知贤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员者履风雅，镜太清者视大明，立承平者处大堂。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繁孰非其有。夫挟依于跂跃之术，提挈人间之际，撢掞挻挏世之民风，以摸苏连累物之奥妙，犹得肆其志，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以外，不与物相弊摋，中徙倚无形之域，而和以六合者乎！若然者，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以短长为尘垢，以死生为日夜。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谷，临蝯眩之岸，不敷以滑其和。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光彩稳定。则至德六合之精也。是故生不敷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敷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短长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无所槩于志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