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次日又请玄德。正饮间,人报满宠去密查袁绍而回。操召入问之。宠曰:“公孙瓒已被袁绍破了。”玄德急问曰:“愿闻其详。”宠曰:“瓒与绍战倒霉,筑城围圈,圈上建楼,高十丈,名曰易京楼,积粟三十万以自守。兵士出入不息,或有被绍围者,众请救之。
玄德曰:“恐国舅有诈,故相试耳。”因而董承取衣带诏令观之,玄德不堪悲忿。又将义状出示,上止有六位:一,车骑将军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长水校尉种辑;四,议郎吴硕;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六,西凉太守马腾。玄德曰:“公既奉诏讨贼,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承拜谢,便请书名。玄德亦书“左将军刘备”,押了字,付承收讫。承曰:“尚容再请三人,共聚十义,以图民贼,”玄德曰:“切宜缓缓实施,不成轻泄。”共议到五更,相别去了。
却说董承等问马腾曰:“公欲用何人?”马腾曰:“见有豫州牧刘玄德在此,何不求之?”承曰:“此人虽系皇叔,今正凭借曹操,安肯行此事耶?”腾曰:“吾观前日围场当中,曹操迎受众贺之时,云长在玄德背后,挺刀欲杀操,玄德以目视之而止。玄德非不欲图操,恨操牙爪多,恐力不及耳。公试求之,当必应允。”吴硕曰:“此事不宜太速,当安闲商讨。”众皆散去。次日黑夜里,董承怀诏,径往玄德第宅中来。门吏入报,玄德迎出,请入小阁坐定。关、张侍立于侧。玄德曰:“国舅夤夜至此,必有变乱。”承曰:“白日乘马相访,恐操见疑,故黑夜相见。”玄德命取酒相待。承曰:“前日围场当中,云长欲杀曹操,将军动目摆头而退之,何也?”玄德失惊曰:“公何故知之?”承曰:“人皆不见,某独见之。”玄德不能忌讳,遂曰:“舍弟见操僭越,故不觉发怒耳。”承掩面而哭曰:“朝廷臣子,若尽如云长,何忧不承平哉!”玄德恐是曹操使他来摸索,乃佯言曰:“曹丞相治国,为何忧不承平?”承变色而起曰:“公乃汉朝皇叔,故剖肝沥胆以相告,公何诈也?”
时郭嘉、程昱考较赋税方回,知曹操已遣玄德进兵徐州,慌入谏曰:“丞相何故令刘备督军?”操曰:“欲截袁术耳。”程昱曰:“昔刘备为豫州牧时,某等请杀之,丞相不听;本日又与之兵:此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也。后欲治之,其可得乎?”郭嘉曰:“丞相纵不杀备,亦不当使之去。前人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望丞相察之。”操然其言,遂令许褚将兵五百前去,务要追玄德转来。许褚应诺而去。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客岁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成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畅怀痛饮。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聚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窜改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高涨于宇宙之间,隐则暗藏于波澜以内。方今春深,龙乘时窜改,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豪杰。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豪杰。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豪杰?“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豪杰,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豪杰?“操笑曰:冢中枯骨,吾迟早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豪杰?“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豪杰也。玄德曰:“有一人称呼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豪杰?”操曰:“刘表浮名无实,非豪杰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魁首——孙伯符乃豪杰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豪杰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豪杰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豪杰!”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以外,备实不知。”操曰:“夫豪杰者,胸怀弘愿,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六合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豪杰,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高文。玄德乃安闲昂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贤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原因,悄悄粉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先人有诗赞曰:“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豪杰惊杀人。巧借闻雷来粉饰,随机应变信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