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绝对想不到,是左老三从西北寄来的。"曾国荃藏在背后的手低垂起来,两个手指夹住一个长大的信封。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欣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那年打扫疆场,一向不见他的尸身,我便存着一线但愿:莫非康福没有死?公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佑善人!"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朴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实在夸奬了一番。
他拿起剪刀,谨慎翼翼地剪开信套,内里跳出左宗棠劲秀兼备的笔迹。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抖开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曾国荃站在一旁,只见大哥脸在微微抽搐,手里的纸在悄悄地颤抖。曾国藩看着看着,终究双眼一闭,身子向椅背一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左季高毕竟是我辈中人!他是个真君子!"说话间,信纸从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曾国荃拾起一看,信上写着:
到了初七后,曾国藩病势渐有好转,头不晕了,能吃点稀饭了,便挣扎着起来,把前几天的日记一一补上。刚写了几页字,又感觉累了,只好闭着眼歇息。略歇一会,感遭到好了一点,便又拿出一本《理学宗传》来浏览。
曾国荃父子一行达到水西门船埠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出的不但是爆仗的鸣响,另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动听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熔化的热气!同治十年即将畴昔,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六合,祷告着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佑下升官发财,百口吉利,安然顺畅,事事快意。
"大安了!"曾国藩欢愉地答复。
江宁城里职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以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抹、热热烈闹隧道贺一番,但因为它的仆人夙来简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查了一遍,亲目睹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展现在他的治下,表情非常沉重。他叮咛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月朔早上放两次鞭炮,别的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成过丰,百口老长幼少一概不做新衣,略比常日洁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吊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庆外,统统统统与昔日无异。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特别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装点得和顺繁华、风骚旖旎。细看却不然。不消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地盘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褴褛棚子里,不知伸直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面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另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复兴的神话揭穿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