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本日情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主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遭到震惊。""好,我归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设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归天的倭仁一类的人敲敲警钟。
曾国藩上高低下地梳理着长须,深思很久,才渐渐地说:"月旦人物,向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毕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等闲群情别人,即因为此。本日晤谈,非比平常,有些话再不说,恐今后永无机遇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跋文在内心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提及。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兵戈,自是第一妙手;待人朴重,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良朋贤吏。但喜特别恭维,自大过火,这些弊端害得他常常亏损,而他本身并不明白。金陵光复后,他不与我通来往,先人或许觉得我们凶终隙末。实在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私交。我一向以为他是大清建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抵也不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李鸿章说:"弟子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敏捷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峻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当即参掉你的巡抚!""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要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极富血性,光亮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人。他每次都跟我提及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细心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宿世是南岳一老衲。"李鸿章插话。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斑白的髯毛上一上一下地挪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渐渐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此后要重视采取。""噢。"李鸿章在内心记下了这个名字。
李鸿章忙说:"弟子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导。"曾国藩的手仍未分开髯毛,将李鸿章凝睇很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恰当,诚能动听。洋人亦是人,中国人能够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贤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显白白,都是不顶用的。不如老诚恳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亏损。不管如何,我的诚信身份,老是靠得住的。脚结壮地,蹉跌亦不至太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弟子此后必然遵守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见。"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要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后,落日终究固执地出云层,期近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刹时,暴露了它火红的一角。余晖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透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阴沉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招手。那人出去,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太小盒,翻开盒盖,暴露两个茶青色的精彩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内心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了我。从当时起,在我的手内心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求用它了。贤弟目前虽精力充分,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好天,恰好出发,我平生无奇珍奇宝,穆中堂的这两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记念吧,愿贤弟为国保重!"李鸿章举起双手,慎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绵大氅走了出去,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拔锚来江宁,这两天内怕要到了。""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