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从速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机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惊奇,又心生暖和。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夫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猎奇地问: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待。”
“李大人,你这是?”
“你从远安走来?有二百多里路吧?”张居谦一惊。
“李大人,屋里请。你的轿夫呢,让他们喝茶去。”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持续说道:“张老太爷正视你,但首辅本人正视的倒是金学曾。本年,首辅推行财务鼎新,第一步棋就是给皇亲国戚的籽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但是立了头功啊。”
“现在尚未收到答复。”
金学曾本已做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筹办,但看周显谟的行动举止,又不似有甚么歹意,内心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固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任务特别,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畏敬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惊骇,但仍然按宦海的端方,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谨慎问道:
却说早晨的这一顿拂尘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停止。楚风馆本是专门欢迎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仆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插手。开宴之前,周显谟伶仃会晤了赵谦,为了卸开任务,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老爷,你要去那里?”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竟还能提笔写出妙文来。”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唆使,命你领文之日,马上率缇马队五十名前去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事毕答复。
李顺这边厢蔫头耷脑如坐针毡,颐指气使的冯大人在那厢又提及了风凉话: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春联还没有雕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边繁忙。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马队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充足了。东西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很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赏识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甚么差事?”
“这倒是,我们现在就脱手。”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曰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色彩,不直则赧;三曰气听,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瞭。前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代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刻,其术……
自张老太爷被承差水火棍打伤后,这半个多月里,大学士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近各路官员,不管熟谙不熟谙,莫不抢先恐后赶来探视。这里头作怪的,原是宦海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门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携着礼盒儿前来问候,那右堂大人若不来,岂不遭人群情?这个衙门探视过了,阿谁衙门焉敢有半点支吾?荆州城里各衙门自不必说,邻近州府衙门,只要有一个带了头,其他的也必都闻风而动。最早赶来慰劳的,是湖广道抚按两院的代表,这两衙一动,底下各府州县有谁不看下属神采行事?宦海上流行的本来就是追求之术,热中于驰驱豪门的官员们自是不肯放过这一次邀宠奉迎的良机。一时候,荆州城中百官云集,大学士府门前广场连日来竟像是开庙会似的,众官员紧赶慢赶揣着凑趣之心前来,却没有一个能见到张老太爷。这老头子听了赵谦的话,饰辞伤势太重,躲在后院不出来。欢迎他们的是张老太爷的二儿子、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他现在挂了个锦衣卫批示的五品衔,府衙也就在这荆州城中。因在私宅与来访的官员不好行庭参礼,张居谦干脆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见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洒金朱砂笺的拜帖,礼盒差未几堆满一间屋子。这一天约莫巳牌时分,张居谦正在前院客堂里欢迎特地从夷陵州赶来拜见的太守冯大人,一名家人出去递给他一份拜帖。这份拜帖过分粗陋,仿佛是临时找一张红纸写下的,上面一行颜体楷书倒是颇见功力:晚生李顺谨拜。“是远安的知县李顺,”张居谦对冯大人说,“你且稍坐,我去迎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