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建议兴来,整治行李。本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心机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川资,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起上京。
和尚道:“说也奇特,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方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朱紫到我寺中。本日果得各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以外。小僧这里偏僻村落,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各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吉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各位相公,不要见罪。”
世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本来这酒不比平常,倒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色彩浓酽,仿佛虎魄普通。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倒,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另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更加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撑这些轿夫马夫,高低人等,都吃得泥烂。
当场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闭幕,如何倒不消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本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天然闭幕。”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更加迷惑,坚执不饮。世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绝望?我们是痛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功德在穷途?
那和尚瞥见世人低声商讨,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令媛之躯,不如斗室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平稳了多少。”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只要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垂垂昏倒,暗道:“这地点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倒神思,此中决有原因。”
自昔财为伤命刃,向来智乃护身符。
那和尚心中暗喜入彀,赶紧备办酒菜,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顿时办起盛席来。这等空中那边买得凑手?本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是以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中间转过曲廊,倒是三间精美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非常划一。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以后,张弢伯开言道:“各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超卓盆,斟着大杯,送第一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处所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边有甚么裴楷,那边有甚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恰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仿佛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斑斓文章。端的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